老宅旧址后方幽篁森森,延伸到东南山区。
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为了追蝴蝶,意外发现那片竹林深处,有一座土埆厝。当时她非常震惊,因为从来不晓得有人住在这片竹林里。
有一位陌生的老婆婆蹲在屋前桂花树下,两只手不知道在地上扒什么,走近才看清楚,原来她在种空心菜。
老婆婆察觉到她的存在,抬头端详了好一阵子,原先诧异的表情突然转为惊喜。
“你是……颖华的女儿?”
“颖华”是她的母亲,这个名字极少有人提起,睿颖乍觉既亲切又陌生。她不明白这位老婆婆为什么知道她的妈妈是谁,但还是点点头。
老婆婆布满皱纹的脸笑意越深,“颖华刚嫁到村里来的时候,也是像你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院子里。时间过得真快啊……你都长这么大了……颖华离开那时,你刚出生不久,伏藏兄还曾托我照顾过你好一阵子……”说着说着,她竟老泪纵横,用沾满泥土的手背拭泪。
听闻老婆婆认识爷爷,还曾照顾过她,睿颖不禁和老婆婆亲近起来,一有空就往老婆婆的土埆厝跑,看她种菜,听她絮絮说起那些往事。
从闲聊中得知,老婆婆是自己一个人住,他的儿子媳妇则住在村里的新楼房,相距不到几公里,但也不常往来。
老婆婆的屋子老旧而破败,没有水电,煮饭时用砖砌成的灶烧柴生火,饭菜亦不丰盛,菜肴经常只有山野里采来的龙葵菜和自制的荫菠萝。
有一次,老婆婆好像感冒了,眼睛红通通的,不停擤鼻子,精神也不太好。睿颖向她攀谈,甚少回应。她想老婆婆大概是因为身体不适,懒怠说话吧?
在老婆婆身边默然静坐良久,直到小径旁的紫茉莉渐次开花,她知道回家的时间到了,于是起身道别。
“婆婆,起风了,多穿衣服,我下次再来看你。”
“你不用再来了。”老婆婆用沙哑的声音说。
她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默默离开。
不久之后,她开始上小学,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老婆婆。等到她想去找老婆婆的时候,奶奶却不让她去,说那里没有人。
“为什么没有人?老婆婆去哪里了?她儿子把她接去新房子了吗?”她兴奋地问。
她想老婆婆一定是如愿以偿了,所以很替她高兴。
奶奶沉默片刻,叹了一口气,“她自杀了。”
据村民表示,老婆婆生病期间,她儿子媳妇始终不闻不问,让老婆婆既难过又失望,可能还受了一些闲话、恶气吧,某天晚上喝药自杀了,过了许久才被发现。
老婆婆亡故之后,再无人居的竹林却经常在深夜传出呜咽的哭泣声。村民们总叹息着说,是不是老婆婆还在那里,等着她的儿子来看她呢?
睿颖伫立在蒹葭苍苍的野地,从竹林方向拂来的风带着桂花香,勾起她童年的回忆。
老婆婆的菜圃一定已经荒废了,而那棵两层楼高的老桂花树,应该仍在主人已逝的荒园里自开自落吧?
十多年过去了,老婆婆还在那里吗?
长久以来,她一直对这件悲惨的往事心怀愧疚。
要是她当年机灵一点,能察觉到老婆婆隐隐透露出的绝望,多去陪她、安慰她,是不是老婆婆就不会走上绝路?
要是她及时把这件事情告诉族人,是不是就有人愿意在婆婆孤独时拉她一把?
她的迟钝和不作为,是否也是将老婆婆推离这无情世界的帮凶之一?
时至今日,她仍深感后悔。即使是鬼魂也好,如果能再见到老婆婆,她想当面向她道歉。
恍惚中,她好像听到当年老婆婆红着眼睛擤鼻涕的声响,不自觉往山坡竹林的方向走去,但走了几步,就停了下来。
那片黑魆魆的山林实在太阴森了,连防空洞都敢独闯的她都不禁感到害怕。
她拿出放在外套口袋的手机,想找阿凯陪她一起去。踌躇许久,终究不忍心把他吵醒。
于是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,独自往山坡上的竹林深处前进。
小径越接近山区,越发狭隘,两侧夹道的锋利芒草不时猖狂地割伤她裸露在睡裙下的皮肤,亦阻止不了疾行的脚步。
一路上飒飒山风夹带的幽泣之声不绝如缕,仿佛在召唤着她。
她循着越来越清晰的哭声,在竹箨及膝的竹林中跋涉一段时间,终于在月光的指引下,看到那隐身在龙眼树丛间的土埆厝。
小园遍地蒿草及腰,瓦松在破败的屋檐上恣意生长,桂花树下落花成泥,满目荒凉。
她小心地拨开蒿草丛,往庭院中走,忽见檐下大瓮缸旁蹲着一个黑色的人影,似乎正抽抽噎噎地啜泣着。
这……就是她当年相熟,却已化为鬼物的老婆婆吗?
睿颖一路脑冲到这边,不知道为什么,突然害怕起来。
虽然头皮发麻,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怕。
钧皓也是鬼,她就完全不怕钧皓;如果眼前这背影真的是老婆婆,她就更不应该害怕,因为老婆婆是不会害她的。
她鼓起勇气,正想再踏前一步,瓮缸旁的黑影却瞬间不见了。
同时一阵森然寒意自身后袭来,拂动她的长发,让她背脊发凉。
一回头,赫然对上一张散发磷磷绿光、七孔淌着黑血的鬼脸,距离近到简直要贴上她。
睿颖愣了几秒,惨叫一声,立即逃离这幢古宅。
她在月光下慌不择路地逃窜,不知不觉跑出竹林,闯入另一座全然陌生的杂树林。
但此刻她顾不了这么多,因为刚才惊见的鬼脸根本不是她记忆中的婆婆,而且她觉得逃出古宅之后一直有东西在追她,所以她只能不断地跑、能跑多远是多远。
蓦地,她的右脚脚踝不知被什么攫住,一股巨大的劲道猛力将她向上拉扯,整个人以头下脚上的姿势飞腾而起。
危急间,有人一把抱住她的身体,脚边刀光一闪,倏然斩断她右脚脚踝上的束缚。
杂树林树冠密集,月光照不进来,格外阴暗,她看不清及时救了她的人是谁,但对方身上的气息却让她很熟悉。
“阿凯!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她诧异地问。
“应该是我问你才对。”阿凯没好气地说。
“先离开这里!”她余悸犹存,不敢逗留。
阿凯话不多说,将她打横抱起,匆匆离开杂树林。
竹林外,月明如水。
阿凯让睿颖坐在一颗大石头上,自己蹲在旁边检查她的右脚。
只见她的脚踝紧紧缠着一圈锋利带尖刺的粗钢丝,幸好她的麂皮长靴相当厚实,只磨破靴子表面,没有割伤皮肉。
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她好奇地问。
“『山猪吊』。”阿凯小心翼翼地拆除钢丝。“很残忍的捕兽陷阱。山里的动物一旦踩中隐藏在地上的钢丝圈就会被吊起来,然后因失血过多而死,绝无生路。”
“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陷阱?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。
“总有一些贪婪没良心的人。”阿凯叹了一口气。“脚痛不痛?”
睿颖把右脚长靴脱下来看了看,白皙的脚踝微微红肿。“有点痛,好像扭到了,不过不严重。”她说着又把长靴套回去。
“你半夜跑到山上做什么?”
她把一开始以为江家旧址有人、后来想起竹林里老婆婆,所以跑去查看的经过告诉他。
“真是个傻瓜。”他忍不住说。
“那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树林里?你不是在睡觉吗?”她不解地问。
“我一直远远跟着你。”
在睿颖一踏进他房里的时候,他就已经醒了。
“你跟踪我?”
“不是跟踪,是保护。”阿凯纠正她的用词。“我怎么可能让你深夜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乱跑。”
睿颖突然觉得有点感动,又有点过意不去——阿凯身体不适,还害他这样为她奔波。“对不起,让你担心了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一想起过去,就很希望自己可以做点什么事来弥补……可是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……”她黯然地说。
她想再见一次自己的族人、想再见一次幼时照料过她的老婆婆。于是一有机会,她就努力伸出手,却什么也抓不住,所有期盼终究是落空了。
“逝者已矣,别想那么多。”阿凯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,“我们回家吧!”
“好。”
她正想站起来,阿凯却直接拉过她的双手,转身将她背在背上。
“做什么?你不用背我啊!你身体还没好……”她慌乱地说。
“不是脚痛吗?这样比较快。”他不由分说地往李家大宅的方向走去。
睿颖伏在他背上,非常不好意思,却又感到无比安心。
隔天上午醒来,整栋大宅只剩她一个人。阿凯不见了。找遍所有的房间,都找不到他。
会不会是昨天深夜回来之后,又发生什么事?
会不会是刘梓桐在她熟睡的时候又来找麻烦?
不然理应在床上静养的阿凯,为什么会不见呢?
睿颖紧张得快哭了,连忙拨打阿凯的手机。
电话很快就接通了,另一头传来阿凯平稳如昔的声音:“喂,小雨。”
“阿凯!你跑去哪里了?”
“我在崇德宫。一早师父打电话给我,说庙公今天临时有事请假,而他跟承天府的进香团还在外地,晚上才能回来,所以叫我到庙里帮忙。”
睿颖闻言松了一口气,“原来是这样,没事就好,我还以为你出事了。”
“不好意思,出门的时候看你睡得很熟,就没吵醒你。”
“没关系,我现在过去找你。”
“不用特地过来,庙里也没什么事,你在家休息吧。”他说。
“我想顺便去爷爷晚年住过的红瓦厝看看。”
因为阿凯家离崇德宫很近,所以她直接步行前往。
远远就看到阿凯站在庙埕上,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年轻男子。
一对年约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女站在阿凯面前,男的身材瘦小,姿态畏畏缩缩地站在一旁,好像想把自己的体型缩得更小一样。
女的身形高壮微胖,一头乱发染成红褐色,两手还各持一把亮晃晃的剁刀,看起来凶神恶煞。
“……死囡仔你给我讲清楚喔!一大清早到底押着这没用的死鬼上哪去了?你不讲清楚,恁祖嬷今仔日绝对跟你没完!”中年妇女对着阿凯挥舞剁刀、操着国语大声咆哮。“不要以为你是老乡长的宝贝金孙、李家大少爷,就可以随便掳人,这村子还有王法没有?”